蝉鸣声穿透力特别强，老王只觉得脑子里有根粗弦来回锯。一两个月前染的金发，底端早就长出黑色新发，汗湿又风干结成一缕一缕，油腻腻地，怎么看怎么碍眼。水泥路晒了一天，隔着鞋底都觉得烫，好在已经日落，是降温的时候了。

“买烟吗王叔？”小学生这会儿已经放学了，三年级的小凉回家以后就在爸爸的铺子里帮忙卖东西。他认识几乎每天都会从这儿路过的老王。这小孩讲究的不行，这么大热天的还带个贝雷帽，头发是银色的，也不知道是染的还是什么病。

“叫王哥。”老王的大手狠狠在小凉的头顶摸了一把。

“才不，你都这么老了。”小凉蹲身躲开，隔着柜台，纵使老王手长也够不着他。

老王也不和他贫：“戒了，拿个冰棒。”说着，他指了指冰柜的一处。老王平时勤于健身，一般不会吃垃圾食品，但今天不同，晚上有任务，他需要放松。

老王从口袋里抓几个零钱放在柜台上，从小凉手里接过冰棒，扯开袋子一阵凉气扑在脸上。“爽啊，夏天就应该吃点冰的。”咔擦一口咬下去，冻得门牙一激灵，老王皱眉心说，“好像的确老了。”

“晚上啤酒节去吗？”小凉看老王没走，找了个话头问。

所谓的啤酒节，并不是什么特别正式的活动，沿江的这条商业街，每年暑期都要摆一条大排档，附近工作的人或是居民聚在这里喝啤酒吃小龙虾抽抽烟吹点牛皮，逢双数年，会一块儿看奥运会或者世界杯。但今年并不是。

“有啥好去的，回家吹空调吃鸡。”老王并不打时下流行的端游，只是对小朋友这么说听上去更有亲和力。

“去嘛，东路口那家店换了个厨师叔叔，他做的小龙虾可好吃了。”小凉努力卖安利，“前天我爸妈带我吃过。”

“行行行，再说吧。”这么一会功夫，冰棒已经吃完了，老王瞄准垃圾桶，把冰棒棍做作地一丢，然而差了一点没丢进去，冰棒棍撞在垃圾桶沿弹到地上。

“王叔，你可真下饭。”小凉说着绕过柜台，帮他把冰棒棍捡起来丢掉。老王想了一会才反应过来，“真下饭”的意思是“好菜”。

“小兔崽子。”他伸手要揍，小凉早就绕回柜台后面。老王也犯不着和孩子置气，笑骂：“下次再收拾你这小鬼。”

小凉趴在柜台上看着老王缓步走远的背影喊：“我晚上去卖啤酒，王叔多照顾生意哈！”

老王回头对着嬉皮笑脸的小凉做了个脑瓜嘣的手势，不对小孩子竖中指是他没啥实用的原则。

江水与天都染成橘红色，仿佛燃烧着的一大片火海，老王的脸仍旧晒得发烫，可心里却已经凉了下来。他跨进公寓楼，眼前暗下来，周身也立刻清爽了些，不同于街上踱步的慢悠悠，老王一步两级台阶，噌噌上了三楼。

302室是他租住的屋子，一室一厅的小房，虽然没太多杂物，但绝称不上整洁，老王也不管那么多，把电扇拧到大档位，给自己倒了杯早上烧的水。虽然不冰，但好歹是凉的，他猛喝一大口，掏出手机，再次确认今晚的任务。

“夏季纳凉。”

老王从老木柜的抽屉里掏出两把匕首，刀刃锋利而干净，距离上次使用到现在时间并不长，检查刀刃没什么问题，老王熟练地把它们藏进靴子里，重新系好鞋带。躺沙发上眯一会儿，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黑了，老王洗了把脸，撕开棒棒糖纸，把糖含进口里，哐得关上门，匆匆下楼。

通过楼梯间向外瞟一眼，一个人影从墙边闪过。

老王没有在意，出了公寓径直向东路口走去。

“王哥来了，坐坐坐。”街坊邻里都熟悉，即使是客流量大的路口大排档馆子，服务生也认得常来常往的客人。

老王找了个临街的位置坐下。“听说你家新来了师傅？”老王问，舌头把口里的棒棒糖左右摆。

“对对，就这个，秘制麻辣小龙虾。”服务生说。

“那就拿这个，加一份凉面。”

“要酒吗？”

“不用。”他还记得要买小凉的啤酒。

桌边架了个风力强劲的电扇，吹得老王的头发乱飞，电扇看上去油腻腻的，风倒还算清爽。大排档的客人陆陆续续多起来，老王附近坐了几个抽烟的人，二手烟闻着心里痒痒，他咬碎口里的糖，摸了摸鼻子，摸到一把汗。

过不了太久，小龙虾就端上来，一股浓郁地香味伴着腾腾热气涌入老王的鼻腔。

“去他娘的任务，现在就该享受美味。”老王心中暗骂，但还是控制自己的情绪，带上手套剥虾。完全享受美味是不可能的，但即便是做做样子，吃也还是得吃。

一般来说，如果有人想偷袭老王，那就应该趁现在，双手带着手套，低头吃虾，毫无防备的老王再怎么机敏，去掏匕首也不方便。不脱手套直接拿，一层厚油肯定让他的功夫威力大减，要是脱手套，则会耽搁时间。

而且此时还有来来往往入座的人，掩护绝对不少。

如果要偷袭，就应该趁现在。

每个人都这么想，也包括老王自己。和预计的时间差不多，危险似乎马上就要来了。根据他的了解，这次来的应该是一个人。

会是谁呢？

在这儿吃饭的人？后桌抽烟的那群男人？新来的服务生？街上路过下班的职员……

老王突然看到一个人，这个人和别人不一样。她是个女高中生，倒不是说女高中生有什么特别的，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穿的靴子。这么大热天，即使学校不让穿高跟鞋或者凉鞋，也不至于穿靴子。那么就有两种可能，这女孩子爱好特殊，或者，她和老王一样，在靴子里藏了武器。

女孩一边走路一边玩手机，显然她的注意力并不在手机上，她时不时看老王的方向，每次看都是片刻扫过。如果是别人不会注意到这些，但是老王经验很丰富，这些小动作逃不过他的眼睛。

老王还是自顾自吃虾，心里想着那卖啤酒的小鬼怎么还没有来。

又吸了口虾黄，老王看见前方街上一个小孩儿推着车过来，正是小凉。

“喂，小鬼，三瓶。”老王冲他喊。

小凉对老王做了个鬼脸，他要先去送货给大排档店主，然后多的几瓶散卖出去，算是他的零用钱。

老王见小凉不过来，继续吃虾，招呼服务员把凉面也上了，手套已经漏油，他脱掉手套准备换一双新的。

说时迟那时快，一柄锋利的钢刺斜插对着老王的腰侧猛的突来，竟是那女孩从街边的临时停着的两辆私家车之间探身，偷偷从后面突袭老王。

“小丫头片子，有两下子。”老王屁股压着凳子一挪，退开半米，可大排档座位拥挤，退了这一步便再无可退。

高中生一转身，洁白的手臂在老王眼前一晃，紧接着，另一只手也刺来一柄钢刺。

老王手套还被汗和油黏在手上，去掏靴子里藏的匕首，肯定不可能。可他现在，也并不需要武器。

“小丫头，我要是你，第一次偷袭不成功，就应该跑。”

老王说着一把掀起装满小龙虾壳的垃圾盘，拍到高中生脸上。女孩子视线被挡，又十分狼狈，叫骂的话都说不出来。老王还嫌不够，膝盖一台，撞上高中生的腹部，把她撞了个趔趄，跌跌撞撞退回街上。对于偷袭者，老王这已经算是手下留情。

女孩子抹了把脸，老王还想再骂两句，突然觉得后腰一痛，竟然被人捅了利器。他胳膊肘往后狠狠一怼，却撞了个空，回头一看，是刚刚抽烟的那桌男人中的一个，是个平头四眼仔。

“今天可真是倒了血霉。”老王暗叫不妙，平头四眼仔的那一桌饭友指不定都是这两人的同伙。而街上那小丫头也没有失去战力。

正在感慨这盆小龙虾肯定无法安稳吃完的时候，老王听见一声尖锐的叫喊，一个小男孩推着装空啤酒瓶的手推车冲过来撞倒平头四眼仔，拉起老王就转身跑。

这不是小凉是谁？

老王跟着他跑，还不忘抽一瓶没开封的啤酒，一边跑一边用牙嗑掉啤酒瓶盖。“谢谢啊小鬼。”

“还以为你挺能，原来王叔的确下饭。”跑到小巷子里见没人追，小凉调侃着说。

“我是单干的打手，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帮派刺杀。”老王少有的没有骂小孩嘴欠。

“那你要不要跟我干啊。”小凉踩到墙边的杂物箱上，假装自己很高的样子。

“你？”老王用疑问地语气。

“不要狗眼看人低啊大叔。”小凉撤掉贝雷帽，长发倾泻下来，在路灯光下看，是如水中月色倒影一般美丽的白色。“我叫白凉，沿江白帮的首领。”

“哈哈哈哈哈哈，开什么玩笑，白帮的首领怎么会是小学生？”老王故意笑的很大声。

小凉腾空跃起，飞起一脚在空中画了个半圆，鞋尖直踢老王的脑门。

“哎呀！”老王痛得嘶声，“黑道大哥当街殴打良民。”

“鞋子里一边一只匕首，你要是良民，那我就是三好小学生。”小凉做了个鬼脸。

又贫了几句二人才分开，平头四眼仔捅得那刀并不深，但还是痛，老王回家处理了伤口，掏出手机，在邮件收件箱里翻出了一条，内容是一个电话号码，他拨了过去。

“喂？王哥？”对面是个女孩子，显然知道他是谁。

“刚才打你对不住啊，没想到他们会派小女孩来，帮我告诉老大，夏季纳凉办妥了。”

“你成功进入小学生白帮了？”女孩子像是第一次出任务，显然很激动。

“白凉估计相信我们这出戏，认为我们不是一伙的了。但是离完全取得信任应该还有距离。”老王回答。

“我之前还不知道这任务夏季纳凉说的是什么呢？原来是要把你纳入白凉的帮。”

“哈哈哈哈，我们老大有时候挺文绉绉的。纳凉的事儿也得做，吃吃虾喝喝啤酒，吹空调打游戏，玩去吧小丫头。”

“别，我还要写作业呢。”小女孩说，“挂了，老大说为了白凉不起疑，你和我们暂时不联系了。”

“好。”老王点头才意识到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。

挂了电话一放松，家里的灯突然熄了，好像黑暗中有人影靠近，老王来不及反应，脖子上就贴上冰凉的东西。

是刀。

“夏季纳凉是吧？想的挺美，我还真以为王叔瞧得起我这个小学生呢。”竟然是白凉的声音。

老王觉得脖子上火辣辣得疼，温热的血一股一股往外淌，鼻腔里都溢满血腥气。

窗户大开着，热风往屋里吹，白凉得意得笑了笑，从来时翻的窗户又翻出去。

落地之后，小凉重新带好贝雷帽，轻快地步子在街上跑。“夏天真好呀，晚上再吃个冰棒吧。”